宋朝的茶葉怎么發(fā)快遞——從茶角說起

宋初隱逸詩人林逋有《夏日寺居和酬葉次公》一首,詩云:“午日猛如焚,清涼愛寺軒。鶴毛橫蘚陣,蟻穴入莎根。社信題茶角,樓衣笐酒痕。中餐不勞問,筍菊凈盤尊?!庇帜纤涡煺铡吨x徐璣惠茶》:“建山惟上賞,采擷極艱辛。不擬分奇品,遙將寄野人。角開秋月滿,香入井泉新。靜室無來客,碑黏陸羽真?!毙煸娬f到的茶是建茶,出建州北苑,自北宋太平興國二年起為御茶園,官焙所出,專為供御,即詩之所謂“上賞”?!敖情_秋月滿”,乃從五代齊己《詠茶十二韻》“角開香滿室”化出。林詩的“社信題茶角”,或注云:“茶角,茶帖子。即封裝茶餅之紙?zhí)??!倍稘h語大詞典》“角”條義項之一云:“貯茶器?!睍C即引齊己詩與林逋詩。然則所謂“貯茶器”因何呼之為“角”,并且名稱里又包含了怎樣的意義呢,此中牽扯的頭緒似乎不止一端。

角之古義有很多,唐宋時代,角又有捆束、包裹之義,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角束”條,又艾俊川《水餃與茶角》一文對它在這一意義上的使用均考校甚詳,艾文并指出“角的包裹之義通行了很長時間,也形成很多詞匯”,“茶角”便是其中之一?!敖情_秋月滿”之“角”,則茶角也?!敖恰币彩撬未]遞制度中最為常見的用語,即“遞角”之“角”?!兑膱砸抑尽肪硎摹摆w清憲”條:“趙清憲丞相(挺之)侍父官北京時,病利,逾月而死,沐浴更衣,將就木,忽有京師遞角至,發(fā)之,無文書,但得侯家利藥一帖,以為神助,即扶口灌之,少頃復蘇。遽遣人入京,扣奏邸吏,蓋其家一子苦泄利,買藥欲服,誤以入郵筒中也。”此“北京”,指大名府。“利”,痢疾。前曰“遞角”,后曰“郵筒”,在這里遞角與郵筒是通用的。劉摯《九日病起寄文瑩》“春城別去已秋窮,猶喜音書繼遞筒”;韓駒《送子飛弟歸荊南》“一年兩附書,皮筒到家少”,詩之“遞筒”“皮筒”,均是遞角。呂陶《凈德集》卷五《乞別給致仕狀》中說到,“緣都進奏院自正月二十八日以后至二月二十五日發(fā)來馬遞皮角計十七件,并已先次到州,惟是臣致仕敕牒未到。臣屢差人自本州以去至鳳翔府沿路根究,前件今正月二十七日達字號遞角委是未見”,想必它是“在路沉失”,因請別給一件。這里的皮角與遞角,也是同義。又李綱《梁谿集》卷一一八《與秦相公第九書別副》“昨日因金字牌遞角回于申省狀,皮筒內嘗附手簡”,此則遞角與皮筒為一物之證。所謂“金字牌遞角”,乃是加急緊要文書。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九“金字牌”條:“近歲郵置之最速者,莫若金字牌遞,凡赦書及軍機要務則用之,仍自內侍省遣撥,自行在至成都率十八日而至,蓋日行四百馀里?!奔创?。

遞筒或曰郵筒,多用筒來封裝。筒有皮筒,也有竹筒、漆木筒。筒表則有系,又有封頭。此外,封裝郵件所用尚有木匣。《宋會要·方域一一》,淳熙八年七月四日,刑部侍郎賈逵言:“乞自今刑寺駁勘取會獄案文字,令進奏院置綠匣,排列字號、月日、地里,當官發(fā)放,所至鋪分即時抽摘單傳,承受官司亦令遵依條限,具所會并施行,因依實書到發(fā)日時,用元發(fā)匣回報?!倍]筒其實也常常作為郵件的一個通稱?!赌蛽]犀》卷八:“杜德,俗呼為杜麻胡,送鋪中卒也。附郵筒物至重者,他卒莫當之,德即荷而去,曾不倦怠?!贝恕班]筒”,應即泛指郵件,故有分量極重者,杜德力大,任勞,因每每可以“荷而去”。公文的傳遞,有實封與通封之別,亦即機密與非機密之別。通封在封皮上貼以內件的提要,實封則依常式封緘之外,尚須更用紙折角重封,然后在封皮上寫明內件的編號,而不揭明內容,前引呂陶《狀》,所謂“達字號遞角”,即此。存世有宋代的“實封朱記”印,尺寸比通常的印信大了很多。又“通封”印以及省略為“通”者也有不少遺存,與“實封”印不同,此均為反書。實封在傳遞過程中不允許拆閱,因不免有人希求快速與妥帖而把常程文字乃至私書也作成實封的形式,軍書叢集之際,在用于遞送探報文字的斥堠便造成積壓,以致當朝要為此發(fā)布禁令。

前引劉摯詩“猶喜音書繼遞筒”,韓駒詩“一年兩附書,皮筒到家少”,詩中說到的“書”,均是私書,臣僚家書,宋初特有詔允許附遞?!端螘ぢ毠俣罚禾谟何醵晔?,有詔:“自今的親實封家書,許令附遞,自余親識只令通封附去”。又王栐《燕翼詒謀錄》卷五記宋仁宗時事云:“景祐三年五月,詔中外臣僚許以家書附遞。明告中外,下進奏院依應施行。蓋臣子遠宦,熟(孰)無墳墓宗族親戚之念,其能專人馳書,必達官貴人而后可。

此制一頒,則小官下位受賜者多。今所在士大夫私書多入遞者,循舊制也?!彼^家書以及私書的“入遞”,此遞,均指官遞。私書屬常行文字之類,而也有重封之式,即封皮之上再另外加封。私書的封皮也有標志,存世宋代印章中多有此類,其中以“謹封”最為常見,而它在當時正屬于通用的一種。他如“平安家書”“平安家信”“望風懷想”“千里共明月”“魚雁往來”“云間千里雁,足下一行書”“鴻雁歸時好寄書”“中有尺素”,等等。梅堯臣“丹砂篆印發(fā)題封”,陸游“庭中下乾鵲,門外傳遠書。小印紅屈蟠,兩端黃蠟涂”,都是對書信形式的描繪。家書中,所謂“小印”似以“平安家書”為常用。司馬光《書儀》卷一“上祖父母父母”題下列書札范文,又封皮文字格式,又重封文字格式。其重封格式為:“平安家書附上,某州某縣某官?!毕虏⒆⒃疲骸胺踩说眉視?,喜懼相半,故平安字不可缺,使見之則喜。后家書重封準此?!焙?,即指此項以下條列的各式家書。

公文與私書之外,遞角也包括物的傳遞。而遣書饋物,便是唐宋時期習稱之“書信”。皮日休《魯望以輪鉤相示緬懷高致因作三篇》,其二云“明朝有物充君信,?酒三瓶寄夜航”;宋黃伯思《東觀馀論·法帖刊誤上》“帝王書”條曰:魏晉南北朝以還,所謂“信”者,皆謂使人也,“今之流俗遂以遣書饋物為信,故謂之書信”。傳近年宜興郊區(qū)南宋墓出土的一組木印,中有“信物同至”一枚。徐鉉與人書云:“今有信物并書都作一角封訖,全托新都監(jiān)何舍人附去轉拜托穩(wěn)便者?!碧K軾與人書云:“季常先生一書并信物一小角請送達?!贝藘衫寝D托便人遞送,而非交付官遞,但作為一般往來的“書信”,二者封緘形式當無不同。另有一例敘述得更為明白,宋王鞏《隨手雜錄》云,蘇軾在杭時,“一日中使至,既行,送之望湖樓上”,待諸人散去,中使乃密語子瞻曰:“某出京師,辭官家,官家曰:‘辭了娘娘了來?!侈o太后殿,復到官家處,引某至一柜子旁,出此一角,密語曰:‘賜與蘇軾,不得令人知?!敝惺埂八斐鏊n,乃茶一斤,封題皆御筆”。

遣書饋物,即所謂“書信”以角為稱,并非始自宋代。安徽省博物館藏一件唐懿宗咸通七年的“二娘子家書”,書中說道:“今寄紅錦一角子,是團錦,與阿姊充信?!庇指窖栽疲骸敖窦膱F巢(窠)紅錦兩角,小鏡子一個,與外甥權取充信?!鼻耙宕R己《詠茶十二韻》“角開香滿室”,此角也是來自郵遞,因為前面先已說道“封題從澤國”。

檢點兩宋詩詞以及各類官私文書,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人際交往中互相饋贈的諸般物品,以茶為最。至為名貴者,自然是北苑龍鳳團茶,此外則顧渚、日注、雙井、蒙頂,等等。茶的饋贈雖很經(jīng)常,但卻并不平常,此間傳遞的感情多很鄭重,因此也常常是一種特別的溫暖。而贈與者和接受者以及二者之間往往有著地位、遭際、環(huán)境等等的不同,這里自然多存故事。同為永嘉四靈的徐璣有《贈徐照》一首,句云“詩情都為飲茶多”,似乎也可以用來普贈宋人。且舉與茶角有關的例子。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熙寧中,賈青為福建轉運使,又取小團之精者為‘密云龍’,以二十餅為斤而雙袋,謂之‘雙角團茶’。大小團皆用緋,通以為賜也?!茉讫垺氂命S,蓋專以奉玉食?!贝斯?jié)記事顯示出“袋”與“角”是同義詞,即二十餅為一斤的密云龍,十餅一袋成一雙,而冠以“雙角”之名,那么是意在顯示其中的遞送過程。如前所說,遞角或皮筒,或竹筒,或木筒,又或漆木匣,形制與大小均無一定,茶在付郵時也每分作幾裹,如此,所謂“茶一角”,其數(shù)量并不確定。

蘇軾《與佛印禪師》:“賜茶五角,聊以將意。”《答寶月大師》:“黃州無一物可充信,建茶一角子,勿訝塵浼。”黃庭堅與人書云:“雙井一角,漫將遠意?!庇郑骸安枞锹停杀隳?,猶得新味。”宋金通好之際,茶是很重要的一項禮品,而也常常以角為單位。金人輯錄的宋金往來國書中宋人的禮單載有“興國茶場揀芽小龍團一大角”,又“建國壑源夸茶二千夸(共二百角,每角十夸)”。小龍團乃團茶,夸茶即茶??洳栊畏蕉?,北宋晁沖之《簡江子之求茶》“政和密云不作團,小夸寸許蒼龍蟠”,所云即此。禮單之前項未言“大角”中究竟實以小龍團多少餅,后者則明確記載了每一角的數(shù)量。稍微詳細一點的又有《新編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己集》“諸品茶”條:揀茶“以四十餅為角,小龍鳳以二十餅為角,大龍鳳以八餅為角,每角圈以箬葉,束以紅摟(縷),包以紅紙,緘以舊綾,惟揀芽俱以黃焉”。這里說到龍鳳團茶的緘封方法,多見于宋人詩作。所謂“玉斧裁云片,形如阿井膠。春谿斗新色,寒籜見重包”;“虬臂左回分絕格,蒻衣十襲護新香”;“舶舟初出建溪春,紅箋品題苞蒻葉”,又毛滂《謝人分寄密云大小團》“黃綾袋子天上來,本是閩山早春色”,等等,可知所詠均為封裝建茶的茶角。

《春宴圖》(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再看開篇所引林逋詩“社信題茶角,樓衣笐酒痕”?!邦}”,封題也,“紅箋品題”也,“茶角”二字引出的是友情的傳遞,“社信”則標明時間,那么該是友人寄來春茶,而封題猶在,可慰幽懷也?!熬坪邸本湟姽虑澹安杞恰本鋭t孤清而不孤獨也,正如其《深居六首》之二的“花月病懷看酒譜,云蘿幽信寄茶經(jīng)”。

總之,宋代郵遞制度中的“角”簡單說就是一封郵件,不過以它形式的多樣以及包含的豐富內容而引出各種故事,比如為文人所艷稱的“詩筒”,也是由此而來。所謂“裹角箋花密,封題篆字斜”,相互遞送作為宋代茶事之一而特別予人一個寄頓詩思、寄寓親情和友情的創(chuàng)作空間,則茶角雖細務,卻因此而有包容也。(選自《名物研究十二題》,原題《關于茶角:兼及宋代郵遞二三事》,為《兩宋茶事》一文的第三節(jié))

(作者 中華書局1912 來源 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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